2

万千人的目光都洒落在我，血肉模糊的尸体上。
好奇怪，我竟然能看到死后的一切。
我看到邻居阿姨焦急地赶到我尸体旁边，驱散人群，拨打电话。
我看到曾经那些欺负我的人，围在我身旁议论纷纷。
我看到半个小时后，妈妈匆匆赶到。
妈妈焦急地拨开人群，踉踉跄跄走到我身边。
看见我脸的那一刻，她愣住了。
我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，透露出一股隐约的灰青之色，像是死了很久。整张脸不能用瘦骨嶙峋来形容，而是连肉都没有了。
我的嘴角难以遏止地涌出大股大股血液，顺着下巴淌到胸前，将衣襟染得一片猩红，死亡的气息弥漫开。
妈妈愣着，端详了我许久，忽然开口道∶[这不是刘思琪。]
[刘思琪不会死的。]
她又重复了一遍，似乎只有这样，才能消除她内心的疑虑与不安。
[下次没有确定清楚死者是谁，就不要贸然联系家长，大家的时间也很宝贵的……]
[思媛还在家里等我呢，回去晚了又要生气了……]
妈妈转头想走。
邻居阿姨拦住了妈妈的去路。
[这就是刘思琪。]
[你的女儿，刘思琪。]
邻居阿姨一字一顿，眼里噙满了泪水。
[她一直营养不良，您不知道吗？]
[她从年初开始就暴瘦，您不知道吗？]
邻居阿姨的话像是精准的利剑，次次扎在妈妈的心窝。
是啊，连陌生人都知道的事情，妈妈竟然不知道。
[不可能！！]妈妈忽然回过头，歇斯底里地吼着。
她巍巍颤颤走到我的尸体边，蹲下，仔细端详。
直到她看到我手腕上带着的长命锁后，失声痛哭起来。
那是我出生时，她亲手为我戴上的。
可惜长命锁是假的，她怕花钱，低价从网上买了便宜货。
可能是假的长命锁，锁不住我的命吧。
我的命，我短暂且凄惨的一生，从我来到这个家，从张金芳成为我妈妈的那一刻起，就已经盖棺定论了。
妈妈的手触摸到我的冰冷的脸，像是在触摸一件什么不曾见过的东西。
妈妈，你有整整十八年，没有仔细端详过我了吧。
我的尸体就躺在她的脚边。
妈妈忽然站起身来，边哭边大喊着∶[刘思琪，你对得起谁啊！我每天辛苦工作，供你吃供你穿，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冷漠！]
[你倒是好了，一走了之！留下我和你爸爸一把年纪可怎么办啊！]
[早就知道你没良心，不想为我养老送终！你以为死了就解脱了吗，我告诉你，不会的！我会每天念着你缠着你，让你做鬼也不得安生！]
妈妈的话惊呆了在场所有人。
随着警笛声的响起，警察赶到了现场，驱散了人群。
几名女警搂住妈妈的肩膀，想要安慰她。
妈妈却挣脱开了，她骂骂咧咧，泪水糊了满脸。
我的魂灵飘在上空，离地面越来越远，听不清她在骂什么。
06
当我再次睁开眼，魂魄已经飘到了家里。
爸爸妈妈正坐在餐桌前。
妈妈忽然开口道∶[思媛还没放学回来吧，先让她去奶奶家住一段时间，怕她姐姐去世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。]
爸爸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，鬓角多了许多白发。
他点点头，道∶[早就安排好了，思媛这孩子重感情，这事先瞒她一阵。]
良久，爸爸站起身来，朝我的房间走去。
[给琪琪收拾一下遗物吧。]
妈妈默不作声，还是跟了上来。
来到我的房间，最先映入眼帘的，是那扇千疮百孔的门。
锁已经完全坏掉了，门把手松垮垮地挂着，门面上全是各种划痕与坑洼。
妈妈看到这扇门，又开始了抱怨∶[要不是琪琪总是不听话撒谎惹我生气，我也不会在气头上把门砸成这样！这孩子，总是不让人省心！]
[琪琪哪有你说的这么差。]爸爸忍不住反驳。
[我每个月给她生活费，她每次回家还说钱不够、钱不够，真不知道把花在哪了，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撒谎。]
[还记得琪琪小时候那件事不，她把她奶奶的玉镯砸碎了，然后骗我说她肚子疼，想骗药钱来买个新镯子顶包，幸亏被我发现了，狠狠教训了她一顿！]
[这都是多久远的事了……]爸爸欲言又止。
[久远久不能提了？事是她自己做的，我骂她两句就受不了了，你说咋那么矫情！]
[前几天她又装头疼不想上学，我不过是说了她几句，她倒好，跑到学校跳楼了！]
爸爸在一旁听着，一言不发。
我笑了。
妈妈啊，你可知道，那个玉镯是妹妹打碎的，她嫁祸给了我。
不知道也没关系，妈妈，你很快就要知道真相了。
妈妈走到我的书桌旁，我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学习资料，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。
[你看，这些辅导书不都是花我的钱买的……]妈妈正絮絮叨叨，忽然停住了。
因为复习资料旁边，还摆放着一瓶药，一瓶治疗头痛的药。
妈妈愣了愣，转头对爸爸说∶[你看琪琪这孩子，演戏还挺全套的。]
[把这撒谎做戏的心眼用在学习上，我也不用天天这么操心了。]
但我看到，妈妈的身体明显颤了颤。
她走到桌子前，为我收拾书桌上堆攒的书本。
忽然，一张医院检查单从数学书夹层里飘出来。
妈妈弯腰捡起。
单子皱皱巴巴的，但是还是能清晰看到上面的黑字。
[患者∶刘思琪 病症∶脑膜癌。]
[建议住院观察，保守治疗。]
这张单子，是我两个月前，去医院检查时留下的。
检查的费用，我攒了整整半年。
当查出的结果是脑膜癌时，我反而平静了。
活了十八年，蹉跎了十八年，仿佛所有的喧嚣都变成了远处的楼阁。
这么多年，我像一个背着十字架踽踽独行的怪人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，整晚整晚地掉着头发。
而现在，我终于可以解脱了。
我把检查单夹在了书本中，幻想我死后，妈妈收拾遗物时看到这张单子的表情。
如今，这个场景清晰地重现在我眼前。
我兴奋地睁大眼睛，观察着妈妈的表情。
妈妈在看清单子上的内容后，脸色陡然一变。
她的手不住颤抖，几乎要拿不稳单子了。
[琪琪……]妈妈小声呢喃着。
我看到，有一滴清泪从她的脸颊划过。
[琪琪真的得病了……]
[难道说，一直以来我都误会了琪琪……]
妈妈呆呆的站在原地。
爸爸安慰妈妈∶[不怪你，咱家琪琪就是个闷葫芦性子，生病了也不跟家里说……]
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，我的魂魄又飘走了。
07
[刘思琪家长，请您冷静一点！]
一阵哄闹把我吵醒，我再次睁开眼，发现自己的魂魄飘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。
妈妈正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。
[刘思琪在你们学校出事，你们难道一点责任都没有吗？]
[她身体状态不好，你们做老师的为什么不通知家长？]
妈妈把我的死都怪罪到了学校与老师的头上。
班主任静静地看着我的妈妈，开口道∶
[刘思琪在学校里受了多欺负，你做妈妈的从来不知道吗？]
妈妈愣住了。
你说什么？
班主任正视着妈妈的眼睛。
[每次交学杂费，刘思琪永远都是最晚交的那个，她冬天穿的棉服布满破洞，鞋子是不合脚的，为了省钱，每天中午吃的都是辣椒酱拌饭。]
[同学们吃完晚饭后，刘思琪总是偷偷一个人跑到食堂，去捡同学们剩下的残羹冷炙，一份吃剩下的咸菜，她能就着馒头吃三天。]
[学校组织各种郊游活动，刘思琪从来不报名参加。全班同学集体去研学，刘思琪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，默默地写着习题，饿了就掏出馒头啃。]
[您真的了解您的女儿吗？]
班主任说着，声音逐渐哽咽。
[要不是刘思琪死后，她的同桌找我说了这些，也许她所受的委屈，您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。]
我飘在空中，看着妈妈的背影，从静止到逐渐颤抖。
[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]妈妈似乎不能接受这些真相，她自言自语着，眼泪控制不住流了下来。
[你知道这些，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！]妈妈红着眼眶，质问道班主任。
班主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妈妈。
[其中很多问题我都跟刘思琪爸爸反映过了，他没有跟你说吗。]
妈妈表情逐渐僵硬，往后退了两步，脸颊上的肌肉隐隐抽动。
是的，爸爸知道一切真相，但从来没有跟她说过。
从来没有。
围观的同学老师自觉让出了一条通道，每个人都像看傻子一样，盯着妈妈看。
妈妈的头发凌乱，脸上还泪痕。
她不顾众人的围观，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。
一路上，妈妈没有打车，只是埋着头快步走着。
高跟鞋的鞋跟断了，她蹬掉鞋子，赤着脚行走在街道上。
妈妈忽然发现，原来学校到家的路途，有这么漫长。
她想起，多年前的一个雪夜，我冒着刺骨严寒，忍着痛经，一步一步从学校走回了家。
我向妈妈祈求，能不能每周抽出一下午的时间，开车接我回家。
她狠狠瞪了我一眼。
[怎么别人家的孩子都能自己回家，就你需要特殊照顾呢？]
[琪琪，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呢。]
妈妈泪流不止。
我的魂魄跟在它的身后，我很想跟她说，我曾不止一次跟您说过了。
可是，您有认真倾听过吗。
哪怕一次也好。
那夜刺骨的寒风，让我受了寒，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。
这些，您从来都不知道。
就在这时，妈妈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。
是一条消息提醒。
该来的，终究还是来了。
这是我发的定时短信，一条视频。
妹妹找小混混扒我衣服的视频。
这是我用攒了很久的钱，从小混混那里买到的。
视频中，妹妹化着浓艳的妆容，趾高气昂地指挥着几个男生。
[别看贱女人长得丑，身材可以很好的。]
[把手机往下一点，拍她大腿上的胎记！]
我边哭边求饶，脸上挂满了泪痕和巴掌红肿的印记。
[千万别怜香惜玉，这种贱女人就是欠收拾！]
妹妹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视频里。
妈妈站在原地，一动不动。
她背对着我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。
但是我能清晰感受到，一股强烈的情绪，正把她紧紧包裹住。
夜幕慢慢降临，鸣着汽笛的车辆从身边驶过，大街蒙上了一层梦寐般的蓝。
妈妈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，鞋子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处，双脚被路上的石子硌地通红。
她就这样，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。
走过我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路途。
08
妈妈推开了门。
爸爸正在准备饭菜，屋里热气腾腾，似乎我的死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，很快就会被新鲜事物代替。
妈妈走到餐桌前，盘里盛着红烧排骨，正冒着欢快的热气。
[啪嗒。]
餐桌上的碗筷摔了一地。
[你这是干什么,一会儿媛媛就要回家了。]
爸爸震惊地看着妈妈。
[咱家琪琪吃过这么好的饭菜吗。]妈妈神情淡漠，看不出是喜是悲。
[咱不是说好了，不提琪琪了吗。]爸爸佝偻下腰，小声说道，[过去的都过去了，日子还得继续过是不是……]
妈妈抬头死死盯着爸爸，嘴唇颤抖∶[你明明都知道琪琪在学校的遭遇，为什么不跟我说。]
爸爸没想到妈妈会这么问，他的脸颊泛起了一阵白，目光不安地在四处游走，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。
[你这都是听谁说的……]
[琪琪的班主任把一切都告诉我了！原来这些年琪琪受了这么多委屈，原来我一直被你蒙在鼓里！]
[刘建成，你对得起琪琪吗！]
妈妈情绪激动，音调忽然拔高。
爸爸急忙劝妈妈∶[小点声，让街坊邻居听到了，多丢人……]
妈妈气笑了。
[现在你在乎的还是那点所谓的面子，琪琪的死你就一点愧疚感也没有吗！]
爸爸的脸色陡然一变。
[杨金芳，你有什么资格责备我？]
[琪琪的死，难道不都是被你逼的吗！]
妈妈愣住了。
[扪心自问，这些年你是怎么对琪琪的，又是怎么对媛媛的？你敢说自己一碗水端平了吗？]
[媛媛吃的用的上的学校，什么都是最好的，琪琪呢？琪琪不是没问跟你讲过这些委屈，但你哪次认真听过了？]
妈妈被戳中了下怀，支支吾吾道∶[那……那还不是因为琪琪从小爱撒谎，所以我才下意识觉得……]
妈妈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，停了下来。
往事一幕幕在她的脑海里浮现。
从小到大，永远都是我在“撒谎”，而妹妹总是完美的形象。
但事实果真如此吗。
为什么那个视频里的妹妹，如此陌生。
为什么她心目中的“乖乖女儿”，私底下能对自己的亲姐姐，说出那样的话？
妈妈甚至差点没认出来，这是她抚养了十几年的闺女。
妈妈忽然沉默了。
爸爸见妈妈冷静了下来，以为妈妈听进去了，他刚想再劝说几句，只见妈妈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。
[刘建成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思媛欺负思琪的事情了。]
爸爸的脸僵住了。
时间似乎停滞了，每一秒都度日如年。
爸爸呵呵干笑了两声，[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而已，思媛也就是找人跟思琪开了个玩笑……]
[可是我还没有说是哪件事呢，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。]
爸爸愣住了。
妈妈失望地看着爸爸。
似乎今天，她才认清了这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。
[我们离婚吧。]
妈妈掷下了这句话，转身准备离开。
[杨金芳，你已经四十多岁了，离婚了还有哪个男人会要你！]
爸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妈妈停住了脚步。
但这一次，她没有回头。
09
妈妈在酒吧里找到了妹妹。
妹妹交了一个新的男朋友，她整日与男友厮混在一起，已经几天没有去学校了。
妈妈从人堆里捞起烂醉如泥的妹妹，妹妹看到来者，吓得酒醒了一半。
[妈妈，你是怎么找来的……]
[我去学校找你，你不在，我在你的书包里发现了落下的手机。]
妈妈当着妹妹的面打开了手机，映入眼帘的是她和男友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。
[妈妈，你竟然偷看我的手机！]妹妹愤怒地大叫起来。
妈妈失望地看着妹妹∶[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！人不人鬼不鬼的！真是太让我失望了！]
[要是你姐姐还在，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！]
妈妈话音未落，妹妹忽然笑了起来。
摄入的大量酒精，使她的大脑越来越亢奋。
[老东西，现在开始念起刘思琪的好了？她活着的时候，也没见你疼过她啊。]
妹妹灌了一大口酒，眼神逐渐涣散。
[别以为我不知道，我没考上让你满意的高中，你背着我是怎么说我的坏话的！]
[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，可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？整天逼着我上那么多课外班，舞蹈、钢琴、从来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！]
[我是嫉妒刘思琪考的比我好，所以才找人报复了她……那又怎样，本来这一切都应该是属于我的，妈妈你不是经常跟我说吗，刘思琪又丑又笨，比不上我的一根脚指头吗！]
刘思琪每天在学校里捡剩菜剩饭吃的时候，也没见你嘘寒问暖呀，现在人死了又来装什么深情母亲哈哈哈哈。
妹妹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。
妈妈气的一巴掌打在了妹妹的脸上。
[你敢打我，你敢打我！]
妹妹从小到大没有挨过打，她震惊地看着妈妈，发了疯似的扑了过去。
[老东西，你以为你是谁，凭什么打我！]
妹妹与妈妈扭打在一起，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呼。
妹妹的头发被扯得乱糟糟，脸上布满了血痕。
像极了当年，视频里的我。
妹妹的小男友眼见妹妹不占优势，便从酒桌上抄起一个酒瓶，朝妈妈的头上砸去。
[咣当]一声，酒瓶碎了。
头破血流的却是妹妹。
小男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，他没想到妹妹和妈妈会忽然调换位置。
妹妹晕倒在地上，头发底下压着的都是血。
周围忽然安静了，所有人吓的屏住了呼吸。
酒吧老板大骂了几声晦气，拨打了10电话。
妈妈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，她触摸妹妹的脸颊，摸到的却是满手的鲜血。
……
妹妹被送到了医院，检查结果出来了，身体并大碍。
但却在体内检测出了大量的海洛因。
妹妹的小男友把她骗到酒吧，在酒里偷偷放了这种毒品。
妈妈把妹妹送到了戒毒所。
戒毒所门口，妹妹大骂着妈妈，各种污言秽语都用上了。
[老东西，你把我送到这里，就是毁了我！]
[我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！]
妈妈看着疯癫的妹妹，眼神波动了几下。
最终还是亲手关上了戒毒所的大门。
刘思琪看着逐渐关闭的大门，发出了绝望的哀嚎。
与此同时，一根电棍靠近妹妹的身体，她抽搐了两下，倒在地上。
[把她抬到西边的屋里去，要是醒了再犯毒瘾，就继续电。]
[明白，让哥几个好好伺候伺候她。]
10
妈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，家里冷冷清清的。
自从上次大吵一架后，爸爸也不告而别。
妈妈独自一人坐在我的房间里，窗帘半拉着，影子孤孤单单的。
她环视着我的房间，似乎想找到一点关于我的痕迹。
我的被子还没有叠，松松垮垮搭在床上，明明已经到了初夏，可被子还是冬天的那一套，破旧，带着霉味。
妈妈捂着脸，无声地哭了。
两个女儿的陨落，对她的打击太大了。
妈妈摇摇晃晃站起身，她忽然想到，我的骨灰盒上还没有贴遗照。
她疯了般在家里翻找起来。
客厅，卧室，甚至是厨房，每个抽屉，每个角落她都找过了。
可是没有一张我的照片。
仿佛我不曾来过这个世间。
妈妈这才想起来，从小打大，她没有给我拍过一张照片。
[琪琪……]妈妈半蹲在客厅里，周围无人，寂静的空气中充斥着她的哭声。
这时，她像忽然想到了什么，掏出手机开始翻找。
终于，在网盘里找到了一张关于我的照片。
那是小学时，老师发到班级群里的全班春游合照。
妈妈并没有仔细看，而是随手保存了照片，照片又被自动备份到了网盘。
没想到这竟然成为了我在世界上，最后一张照片。
我周围的同学，都穿着崭新的过年衣服，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。
而我则站在不起眼的角落，穿着妹妹不要的衣服，头发枯燥，脸色蜡黄。
像夹缝里生长的小草，局促不安。
妈妈隔着冰冷的屏幕抚摸着我的脸颊，泪水滴在屏幕上，晕出彩色的残影。
[琪琪……对不起……]
妈妈紧紧地捂住脸，竭力抑制哭声，肩膀一抖一抖地搐动。
[妈妈对不起你……妈妈对不起你……]
她一遍一遍重复着，似乎只有这样，才能消除她的罪恶感。
忽然，妈妈睁开眼，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。
她颤抖着拿出手机，把我所经历的一切遭遇，都编辑成了图文，发在了网上。
爸爸，妹妹，包括她自己，都以恶人的形象出现在这篇文章里。
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，她长舒了一口气，似乎十八年的愧疚，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来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来到厨房，关上了门。
然后拿起了一把刀，割断了自己的手腕的动脉。
鲜血喷涌出的那一刻，妈妈笑了。
[琪琪，妈妈这就来陪你了。]
可惜她不知道，即使是死后，我们也无法同路。
毕竟，一个还可以轮回，一个只能在地狱。
……
11
我的魂魄漫无目的地飘在大街上，飘过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小路，最终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旁停了下来。
爸爸似乎一夜之间，苍老了二十岁。
短短几天，妻子与女儿，全都离他而去。
妈妈发布的那篇博文，所引发的巨大舆论，使爸爸丢了工作。
他每天承受的，不止是生活的窘迫，还有其他人异样的目光。
爸爸其实这辈子一直庸庸碌碌，工作是靠姑父走关系找的，他在家不敢忤逆老婆，在公司也不敢忤逆领导。
当爸爸再次厚着脸皮，求姑父给他找个新工作时，姑父毫不客气地将他赶了出去。
[像你这种男人，害死了老婆孩子，还有脸来找我帮忙，赶紧滚！]
爸爸被狼狈地赶出门，周围邻居纷纷探出头，对他指指点点。
爸爸像条丧家之犬般，蹲坐在地上，头发花白，衣衫不整。
周围每个人吐一口唾沫，都要把他淹没了。
要了一辈子面子的爸爸，终于忍不住了，他像疯了般跌跌撞撞站起来，朝着人群大吼∶[看什么看！看什么看！都给老子滚！]
他的脸色涨得通红，眼镜跌落在地上，镜片碎了一只。
众人哄笑声仍不断。
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的间隙，洒在我的身上。
我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，眼前的一切也扭曲变形。
我闭上眼睛，静静感受着生命里最后一缕阳光。
温柔，赤忱。
是我未曾拥有过的心安。
1
世界的另一个角落，一声婴儿的啼哭，打破了宁静。
[乖乖，是个女孩，长得真漂亮！]
[咱家盼了这么久的孩子，终于平安降生了！]
[小名就叫春生吧，新年伊始，春日将生。]
我睁开眼睛，看到周围的大人们。
无数双手捧着我，伴着无数声激动的声音。
他们慈祥地看着我。
仿佛期盼了许久，我的到来。
—全文完—
作者：王灵均